2014年6月24日 星期二

黄一龙:历史虚无·历史虚假·历史胡说

【黄一龙:历史虚无·历史虚假·历史胡说】讲初级学理与玩高级政治


第五期《炎黄春秋》一口气刊发了三篇文章,讲解什么是"历史虚无主义"。承蒙宣传主管部门的打压帮忙,这份杂志早已在海内外名声远扬,她在读者心目中的位置,大约和六七十年前的重庆《新华日报》相当:其铁杆读者对她不是爱得要命,就是恨之入骨;前者视它如久旱甘露暗夜明灯,后者巴不得以"危害党国"(六七十年前)"寻衅滋事"(现在)一类的罪名让当局把她一枪崩掉。也因此,她的文章总是冲着这两类人的需要而发表的。对于前一种读者,她总说他们的心里憋着的话,并且把那话提升到理论的高度详加辨析;对于后者,她也以礼相待以理相待,希望帮助他们走出偏见妄断的迷津。而上述三文,则似乎专为后者作的。
所以这样说,是不短的一段时间以来,我们所见愤怒批判"历史虚无主义"的文章,正是来自后一种人,他们的刀锋所指又恰恰是对"前三十年"实实在在而非虚无的历史存在的追忆、思考和辨析,总结专制独裁的教训,发扬民主科学的传统,和古今某些思想家倡导的否定一切价值的虚无主义哲学全无相干。为了带领这些愤老愤青愤男愤女走出迷津,三文耐心地告诉他们"历史虚无主义的来龙去脉"(马龙闪文题)、"要警惕什么样的历史虚无主义"(尹保云文题)以及引起他们愤怒的那个"主义"究竟是什么、究竟有没有在不在(郭世佑文《历史虚无主义的实与虚》)。读着这些文章,一个个慈眉善目、循循善诱的中学老师的形象,宛然浮现于页面,令人十分感动。
不过我对老师们的这些教诲能否达到提高那些怒批所谓历史虚无主义的学生们认识之目的,却毫无信心。原因无它,只在于老师们讲的是初级学理,学生们玩的却是高级政治。你在讲台上说破嘴唇,他在下面扁酸嘴巴。老师说虚无主义的祖宗尼采先生"由强力意志本身来设定价值,存在本身就丧失了其本质的尊严。存在沦为一种价值,撇开了价值的来源,存在没有得以成为存在,最终还是陷入虚无主义"(郭文),"中国目前需要引起重视的历史虚无主义,仍然是教条主义历史虚无主义。……它把一个不存在的、仅仅是想象中的共产主义作为评判事物的唯一标准,不仅否定了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这个漫长的人类历史,也否定了现实世界中的文明榜样"(尹文),"清算历史虚无主义的矛头,应当清楚指向企图重拾文革旧梦的虚无主义思潮"(马文);言者固谆谆矣,听者却根本不管你踩泥踩沙教条油条,只是秉承上峰的强力意志去判定任何"存在"是否应该存在或者必须虚无,而对任何对已判虚无的历史存在之探索一律戴上历史虚无主义的帽子。对于这种态势,如果说它是对牛弹琴会使善良的老师们皱眉头,那就姑且称为鸡对鸭说吧。

填补虚无反被批成"虚无"

一个相当突出的例子发生在好几年前,"鸭"们用历史虚无主义的帽子去侮辱作为历史虚无主义之大敌的大师李锐。查该李锐除了从事对中共最重要的一位人物毛泽东从少到死一生的大量研究外,仅凭他的一本《庐山会议实录》,就实实在在地把中共一段极为重要的历史从濒于湮没即"虚无"的绝境中拯救出来。须知中共中央于1959年开的那次"庐山会议",乃是一次关系着中国人民生死存亡的会议,刚刚从"旧社会""站起来"约莫十年的六亿中国人民,竟有三四千万因为那次会议的错误决策而倒下去了瘐死沟渠,酿成和平时期史无前例有纲领有计划有组织有领导的官办人祸。一个正在鼓吹自己一贯"伟大光荣正确"的执政党最高领导机关,一群宣称一贯以为人民服务为宗旨又并不弱智痴呆的领导人,为何和怎样做出如此灾难性的决策,如何才能避免这类灾难重演,当然地成为重要的历史课题。可是不可思议的是,那次会议除了在会后号召公众继续反右倾大跃进的会议公报和批判"以彭德怀同志为首的反党集团"的决议以外,居然没有留下会议讨论进程决策经过的任何记录,真是面临"虚无"之灾了。本来不是中央委员的李锐,以毛泽东兼职秘书的身份参加了会议,他把每天在会上的所见所闻记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文革收场后他收回了这本被没收的笔记,并且在中央讨论建国以来历史问题决议草稿的会议上,根据笔记向包括庐山会议的众多参加者在内的高官们详细复述了会议的经过,据说引起极大轰动,甚至使主持历史决议起草的胡乔木非常激动,写信给李锐说:"看了你在小组会上关于庐山会议的发言,真是高兴。很多事情我都忘了,有些不知道,"建议他"负责写一庐山会议始末史料"。于是就有了《庐山会议实录》问世,遂使那段险些"被虚无"的历史变成了"实录"。可是就是这本实实在在的实录,从出版以后却不断领到"历史虚无主义"的骂名,一直把它骂成"历史虚无主义的标本"——这个帽子甚至就是某篇骂文的题目!明明有鼻子有眼的"实录"怎么一下就填补成了"虚无",原因据说在于它"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描写成错误的堆集,一无是处,一无足取。"且不说庐山会议的历史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并非一回事,那次庐山会议除了"错误的堆集"之外的确并无其它堆集,这里重要的是暴露了声讨者们宣示的一个原理:"中华人民共和国"或中共的"错误"或"错误的堆集"不算历史,而算"历史的虚无",从而把"错误的堆集"从中共历史中驱逐出去,这正是他们批判"历史虚无主义"的真正目的。

历史虚假主义继续作案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除了痛骂"历史虚无主义"以外,还须实行历史虚假主义,制造虚假历史以取代前者,这是一切关心对国民实行"教化"的政权的运行通则。我们"前三十年"的党史著作自不待言,到了当下,此风仍在批判"历史虚无主义"的旗帜下继续作案。以三年前官方出版1949-1978年即"前三十年"的《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二卷)》为例,它于1998年经中共最高史官、中央党史研究室主任胡绳审核定稿,已经准备次年出版了,忽然"出版被骤然叫停。之后,这本由众多党内权威学者花费五年时间编写而成的书稿,开始了长达10年的修改过程。"(引自2011年1月27日《南方周末》:《30年党史,修了16年》)原因就是"书稿写错误缺点较多、较细,中央审查没有通过。"(引文同上)显然罪在"错误的堆集"了。不难想见,众多高手按照"中央"的意志用10年的功夫把"错误缺点"由多改少由细改粗,相应地使"辉煌成绩"由少变多由细变更细的这部史书,须要多少作假心思和手段!成果究竟还有几分不虚假!至于后来在网络上广泛流传中央党校党史教员们对该校校长关于党史教育指示的讨论中,表示坚决"做到凡是有损我党光辉形象的事坚决不想,坚决不说,坚决不写,坚决不做",所涉指示和讨论虽然未见官方正式发布,但是也没有传谣大V因此落网,姑妄听之,也算"历史虚假主义"的一个准佐证吧。
在历史存在及其价值由权力的"强力"审查和决定的环境下,拥有"强力"者即掌权者对于已经发生的历史发表指示,其实也不必遵守什么"主义",想怎么示就怎么示的。示过之后那历史事实自然来不及作丝毫改变,因此总会出现历史存在与领导指示的尖锐矛盾。以上所传的那位校长对于历史近来又有新指示,倒是登在报上的:

(辛亥革命后)旧的制度推翻了,中国向何处去?中国人苦苦寻找适合中国国情的道路。君主立宪制、复辟帝制、议会制、多党制、总统制都想过了、试过了,结果都行不通。最后,中国选择了社会主义道路。

领导指示的"历史胡说主义"

连同标点85个字,概括了百年中国现代政治史,够简练的。可是稍稍一想,问题来了。首先,"社会主义"指的是一种社会形态即经济、政治、文化制度的总和,而总统制议会制等等却是不同社会里国家政权的具体组织形式,层级显然不同的两者究竟怎么比较高低进行选择呢?例如人的一生怎样生活和今天中午吃什么这两个问题,你可以"苦苦寻找"各种活法包括不活,也可在烧肉和包子之间进行比较选这选那,但断无烧肉包子不好吃就选择自杀的道理。其次,如果只在烧肉包子的"政体"层级上比较,那么中国现代政治家或政客们"苦苦寻找"这制那制之后所"选择"的,事实上乃是"走俄国人的路"引进的苏维埃制度,它正是现行人民代表大会制度的前身,来源于当年两个中国之"中华苏维埃共和国",这是无须也不应对子孙们"虚无"掉的。再次,这85个字还颠覆了中共党史的传统说法,即1949年以前的百年间中国是由"地主阶级和大资产阶级联盟的专政"(毛泽东:《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统治的,议会制多党制总统制这些"外国的旧式的资产阶级民主政治",是他们"藉此欺骗人民"(毛泽东:《新民主主义的宪政》)的东西,所以党要代表人民推翻他们;而现在却说那些被打入另册的政治家或政客们,袁世凯曹锟蒋介石诸位(他们当然都曾在中国"专政",也当然都是"中国人")一个个都曾经和中共一起"苦苦寻找适合中国国情的道路","想过""试过"去参加这漫长的找路竞赛。只因他们本领不济找的道路不合国情"都行不通"所以输了比赛,那么赛后他们也该与金牌得主中共一起站上领奖台,各领银牌铜牌安慰奖牌,彼此祝贺皆大欢喜,何苦剑拔弩张你打我杀"以武装的革命反对武装的反革命",血腥地杀掉"千万人头"换取政权呢?
如此这般的指示,算是什么主义呢?要是经过严肃的研究终于不能按该指示改写那段历史,那么恕我直言,它只能叫"历史胡说主义"。


2014年5月29日于不设防居
——原载《动向》杂志2014年6月号http://2newcenturynet.blogspot.com/2014/06/blog-post_13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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