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成立的古琴研究會。左一為溥雪齋、左三為王迪,彈琴者為汪孟舒。溥雪齋的腳下還墊了一塊小地毯
前排左起:袁朗如、胡莹堂、查阜西、裴铁侠、徐孝琴 后排左起:喻绍泽、卓希钟、白体乾、梁如斋、喻绍林、喻绍唐 |
作者:杨典
从我少年学琴时起,便听闻过川派裴铁侠之孤绝琴名,却从未听过裴的录音,更看不到他在民国时刊印的琴谱。裴铁侠是晚清民国年间成都人,地主资产阶级反动家庭出身,泛川派琴家。当时的川派琴家,也多宗虞山派之风格。裴铁侠即代表。他的师承是张瑞山弟子程馥。为什么很少看见他的资料呢?后来才知道,他是五十年代初因变故自杀的。怎么自杀的?什么变故?传言到此,也都讳莫入深。直到翻看文献,才知道他是在土改时期便以身殉琴的。
2007年秋天,四川名斫琴家何明威先生到京,我请先生吃饭。席间,与先生谈到了很多裴铁侠的往事,遗闻。不久,我又收到了何先生弟子汤乔寄来的裴铁侠之遗著《沙堰琴编》和《琴余》(民国三十五年影印本)等资料。激动之余举灯夜读,打谱冷操,追忆双雷,不觉亦戚戚焉。裴家住在成都少城同仁路,是一所异常幽静的大庭院。裴本是愿为琴师了此一生的,因门外挂了一个木牌,上书“本馆教授七弦雅乐”。裴家堂屋前有两棵楠树,故称双楠堂。又因裴铁侠及其夫人沈氏藏有唐代雷氏所制一大一小两张雷琴,故他家也称双雷斋。而关于双雷典故,一直是近代琴史中第一著名之学案。
回顾裴铁侠自杀之事,最有名的是原四川大学文学院教授曾缄,他曾写有一篇短文长诗《双雷引》,现引如下:
蓝桥生者,家素封居成都支机石附近。耿介拔俗。喜鼓琴,能为《高山流水》《春山杜鹃》《万壑松风》《三峡流水》《天风海涛》之曲,声名籍甚。英国皇家音乐学院致厚币徵为教授,谢不往。人以此益高之。家藏唐代蜀工雷威所斫古琴,甚宝之。后从沈氏复得一琴,比前差小,龙池内隐隐有“雷霄”题字。因目前者为大雷,后者为小雷。
先是,成都有沈翁者,精鉴古物,蓄小雷,极珍秘。育一女。将殁,谓女曰:“若志之,有能操是琴者,若婿也。”生适鳏,闻之心动,往女家,请观琴,为鼓一再。归,遣媒妁通聘,故琴与女同归生。生于是挟两琴,拥少艾,隐居自乐,若不知此身犹在人间世也。
改革后,家中落,鬻所有衣物自给。将及琴,则大恸,谓女曰:“吾与卿倚双雷为性命,今若此,何生为!”遂出两琴,夫妇相与捶碎而焚之,同仰催眠药死。
死后,家人于案上发见遗书一纸,又金徽十数枚,书云:“二琴同归天上,金徽留作葬费。”乃以金徽易棺衾而殡诸沙堰。沙堰者,生之别业。生著有《沙堰琴编》一书,此其执笔处也。
余初与生不稔,而数传言,将招余为座上客,余漫应之。一日,果折柬见邀,至,则同坐者三人。一为谢无量先生,一则杨君竹扉,其馀一人不知姓名,指而介云:此熊经鸟申之异人某君也。客既不俗,而庭前花木颇幽邃,所出肴馔、茶具,皆精洁无比。宴罢,生出所藏诸琴示客。竹扉一一目之,曰:若者唐,若有宋,若者元明以下;而唐最佳,小者尤佳。即小雷也。生大诧,自谓天下辨琴莫己若,不意竹扉亦能此。既而正襟危坐,授小雷,奏《平沙落雁》,曲终,顾诸客曰:“何如?”或应曰:“甚善。”生笑曰:“君虽言善,未必知其所以善。”其自负,类如此。
方改革时,生以耽琴故,不问世事,于革命大义殊瞢然,人亦无以告知者。使生至今尚在,目睹国家新兴,必将操缦以歌升平之盛,然而生则既死。余偶适西郊,道经沙堰,见一抔宛然,而人琴已亡,作“双雷引”以哀之。
曾缄先生的诗太长,主要叙述裴对琴的痴迷和生平,这里就不引了,只引其中四句:
郎殉瑶琴妾殉郎
人琴一夕竟同亡
流水落花春去也
人间天上两茫茫
曾的这篇文章大概写于五六十年代敏感时期,原载于《重庆诗词》第三期,1994年刊。曾缄字圣言,是四川叙永县马岭乡人。他在文革中,后来也被迫害致死了,据说罪证就是他的某些诗文。曾的文章使用了隐喻法,所谓“蓝桥生”者,就是裴铁侠的化名。其典故来自唐人裴鉶小说集《传奇》中的一个故事:说长庆中,有个叫裴航的秀才,经蓝桥驿,渴甚,见道下茅屋有老妪缉麻,揖之求饮,妪命孙女云英擎一瓯浆来,于苇箔出双玉手捧瓯,饮之真如玉液,异香透于户外。航因还瓯,遽揭箔,惊其芳丽。求娶云英,妪言须以玉杵臼为聘。航于长安果访得玉杵臼,遂返蓝桥驿娶云英,夫妻入玉峰洞为仙云云。
曾缄是此以蓝桥生、云英隐喻裴铁侠夫妇的悲剧。
双雷本是沈家藏物,于是还有传言,说裴铁侠当初的确是为了双雷琴,而娶继室沈氏的。因沈氏据说相貌平平,而裴铁侠家境比较富有,又擅鼓琴操缦。但由此也可看裴铁侠其人对琴之痴狂到何种地步。
1937年,裴铁侠与川派代表琴家喻绍泽等发起了“成都律和琴社”,1947年又发起了“秀明琴社”,汇聚琴友,雅集时期也接待过像查阜西、胡莹堂、徐元白等其他各地的著名琴家。但随着历史的变化,社会的激进,晚年裴铁侠是有个人看法的。他除少数人接触外,几乎不爱与人交往,长期信佛入迷。因他的三子是国民党军官。而在镇反初期,在四川,就是一般保长、地保一级的人,都是拉出去枪毙的。恐怖与大时代的激变让裴铁侠胆寒无比。到了1949年之后,多年埋伏在自己音乐与家庭秘密生活中的裴铁侠,对世事更焦虑了。他的长子裴惕生久病卧床。次子裴元龄尚在国外未归。最重要的是三子裴元俊,虽然是起义投降的,但还是进了学习班(1951年被杀)。四子裴默痕为谋生计,下海唱竹琴。裴铁侠有不少儿女,但却难以维系生活。1950年初夏的一天,裴铁侠与继室沈氏,带着愤怒和大恐惧,将双雷琴全部砸碎了,然后双双服毒自尽。
这是什么?这种面对不公和暴力所表现出的烈性节操,真不让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夫妇,也不让傅雷夫妇。只是裴铁侠夫妇不为世人熟知罢了。
裴铁侠在房中的书案砚台下,写有一纸遗嘱:
本来空寂,何有于物,去物从心,立地成佛。
大小雷琴同登仙界,金徽留作葬费,余物焚毁,铁叟笔。
据说裴曾对夫人云:“吾与卿倚双雷为性命,今若此,何生为!”
裴铁侠一生搜藏古琴不少,其中除唐代大、小雷琴外,还有宋元明清各代古琴二十多张,均属上品,如:唐琴“古龙吟”、宋琴“龙嗷”。裴铁侠将大、小雷琴与“古龙吟”、“龙嗷”并称为四唐琴。龙嗷现藏四川大学博物馆。古龙吟据说现在上海。
裴铁侠死后16年,中国天翻地覆,古琴界也天翻地覆。很多的传统文化守护者的声音都被革命、大跃进、反右和意识形态所淹没。在北京,老城墙拆了,牌楼也毁了,古董字画拿出来砸了烧了。剩下的人,一个个都如丧家之犬,终日在颤抖中如履薄冰。譬如溥雪斋(1893—1966)的失踪,也是类似情况。溥是满族人,即清道光皇帝之曾孙。其祖父为皇五子惇亲王奕誴,父为贝勒载瀛。溥雪斋幼年袭封为“贝子”,本名溥伒,号雪斋。他自幼学习文学艺术,擅古琴、三弦、书法与丹青。少年时师从近代琴家黄勉之弟子贾润风。辛亥革命后,溥雪斋曾以书画为生,1930年执教于辅仁大学美术系,任教授兼系主任。并组织“松风画会”。他擅长画山水、马与墨兰,书法学米芾、赵孟頫一流。他四十年代曾组织古琴会,联络同好,切磋琴艺。五十年代,他是当时古琴研究会副会长,很多次还被邀请去为中南海弹琴。我们今天在王迪当年灌制的“老八张”碟中,还能听到他的几首琴曲演奏。
但作为前朝遗民,为权力服务,也未必能规避权力的紊乱和遮蔽。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查阜西、吴景略等中央音乐学院的古琴教授皆受到冲击。溥雪斋作为帝王子孙和满清皇族,自然被被抄家和批判。他不能忍受侮辱与痛苦,于8月30日忽然离家出走。从此,他的情况就像是古琴界的一个储安平,不过储安平是右派时就失踪了。而溥雪斋是在著名的“红八月”风暴中失踪的。那之后,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死在哪里。其遗骸至今不见踪影。
相当一段时间,大家都觉得溥雪斋只是躲起来了,并没有死。
人们幻想着这个天才而高贵老琴人,忽然有一天又出现在大街上,出现在雅集上,留着长长的山羊胡子,为大家弹《普安咒》与《鸥鹭忘机》。但这一天始终没有等到。裴铁侠只有琴谱,没有留下录音,而我有时会把溥雪斋的录音翻出来听一听。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如说起裴铁侠,我最深的印象不是他的死,而是他死前能想到用“金徽留作葬费”的那种细腻。而说起溥雪斋,我也不会想起他的失踪之谜,而是想起他的一段琴声。如前不久,读到龙应台的《大江大海1949》,里面有一句话,说得很好:“有时候,在最悲壮的事情发生时,六十年后你记得的,反而是——听起来如芝麻蒜皮那样的小事”。这也是我听溥雪斋录音时的感觉。在大颠覆的时代,音乐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些音符,简单、缥缈而空灵,叮咚幽怨,但却始终让你不思量,自难忘。
在古代,琴史中大量琴人非正常死亡的时期,最厉害的要算是明末清初,如邝露、华夏与李延昰等。即亡国后,在一种遗民情绪下的绝望和自尽。裴铁侠和溥雪斋,也是类似的遗民情绪,即在恐怖、屠杀与非理性的集权风暴下,个人对旧时代、旧出身与旧文化的纯粹与无辜,失去了最终的解释权。我始终觉得裴铁侠和溥雪斋,都是可以勉强活下去的,没有必要一定选择毁灭。不是还有很多遭遇同样悲惨的人也硬着头皮活下来了吗。最起码,还没有资料表明有人一定要他们死。俗话说“老人最怕死”。他们当时都是老人了,但却选择了死。其心境、哀怨与愤怒,大约与王国维“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之性质差不多罢。这也是只有旧式文人才有的殉节和忧心。姑且不论殉节罢,生死事大。我以为,我们今天的琴人或文人,常奢谈荣耀,自诩高深,可一旦真面对强权、利益、商业媚俗和人脉之勾栏,缺的就是这样一份最起码的不合作情绪和忧心。
2010-4北京
摘自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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