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16日 星期二

 《革命将至》是革命宣言还是邪恶之书?


梁  捷
  人们为何如此忌惮一本书,而非忧虑社会、经济高度不公平、不稳定的现状?一本没有署名的书,只是理论思考没有明确主张的书,在信息化的今天还能掀起轩然大波?过去一百多年的暴力革命,到底是由马克思及其著作所导致,还是所谓资本主义内在矛盾所致?其中的因果关系,多数人现今仍不清楚。
  《革命将至》
  隐形委员会著
  隐形委员会台湾分部
  台湾行人文化实验室
  2011年7月出版
  《革命将至》不是本一般的书,而是一份“宣言”。大家也许还对一百六十余年前那本《共产党宣言》开篇第一句话记忆犹新,“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那也不是论理或者陈述,而是马克思在以先知的口吻宣布人类的命运。他那时还没来得及证明给我们看,只是先把结论告诉我们。无论现在人们对马克思和共产主义运动怎么评价,那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始终在游荡,从未消失。
  现在我们又有一本类似的新书。它也在开篇就斩钉截铁地宣告,“人们都同意,这个世界即将爆炸……不管朝着哪个方向,现在都无路可走。”革命将至,或者更准确也直白地说,暴乱将至。这个世界将爆炸,这已是注定的事实。大大小小各种规模的“爆炸”,正在世界范围内此起彼伏地发生,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会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革命”这类事情,有些人对此熟悉,另一些人则已有点陌生,有的人还记得革命带来的血腥气,有的人更向往革命所蕴含的理想主义。上个世纪末期,有一位著名中国学者提出了“告别革命”的口号。现在仍有不少学者认为,当下的困境和危机,很大程度上因为没有认真清算上一次革命所造成的影响。可见革命这个“幽灵”仍在,不是说告别就能告别的,未等上一次的革命彻底清算,新一轮的革命恐怕就要到来。
  思想和文字,本身就有力量。《革命将至》的英译者在导言中告诉读者,不要小看你手里拿的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它在2008年11月曾被法国政府作为涉嫌恐怖主义活动的罪证,在Tarnac村逮捕了九个年轻人,史称Tarnac九君子(Tarnac 9)。从此以后,这本书在网络上疯狂地流传开来。两年前它有了英译本,马上有一批美国年轻人自发在巴诺连锁书店里聚会,讨论这本书。现在它已有多种语言的译本,其中包括繁体中文。
  美国著名电视主持人Glenn Beck在两年内的三次节目中大批此书,称其为邪恶之书,狠狠地扔在桌上:“这大概是我读过的最邪恶的书了。”可是人们为何如此忌惮一本书,而非忧虑社会、经济高度不公平、不稳定的现状?一本没有署名的书,只是理论思考没有明确主张的书,在信息化的今天还能掀起轩然大波?全球过去一百多年的各种暴力革命,到底是由马克思这个人及其著作所导致,还是所谓资本主义系统内在矛盾所导致?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多数人现今仍不清楚。
  
  一般来说,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被认为是弱势者最重要的两种表达手段。马克思已注意到,两者都重要,且不能相互替代。美国经济学家赫希曼后来写过一本《呼吁、退出和忠诚》,探讨企业和组织问题。他总结认为,企业雇员对老板不满时,可以采用以上三种手段之一来对抗。他归纳的这几种对抗机制,显示出资本主义制度的灵活性,不必再像马克思当年分析的那样水火不容。
  可是上升到国家或社会层面,当个人面对的不再是资本家,而是无处不在、力量无限的利维坦时,仍是这样吗?不,赫希曼错,马克思对。个人对利维坦不满,所有这些策略就不再管用。呼吁吗?表达渠道总受限制;退出吗?人的流动比商品、货币的流动要困难得多;不忠诚?这正是资本主义社会最大的秘密,资本主义社会的运作从来不要求忠诚,只要求稳定的社会秩序罢了。管用的策略只剩下一种,却极少被写出来:革命。
  人总有保守的倾向,怀揣“告别革命”的良好愿望,期待能用更高水平的批判的武器来取代武器的批判。毕竟大家都不喜欢“革命”所附带的暴力。“渐进改良”、“试错纠正”的姿态给我们更多安慰,它们倒也有可能缓解社会矛盾。具体来说,民主、法治、舆论监督、社会团结、公民社会、宗教自由、环境保护等机制也许都能起一定作用。
  可惜事与愿违。世界各国多年来的实践表明,所有这些机制,几乎无一能真正约束资本和市场的残酷本性。许多国家和社会一边推动这些纠错机制,一边眼睁睁看着社会贫富差距不断拉大,腐败和各类危机越来越深,全球化又把这些危机进一步输送到发展中国家。资本主义本来就不承诺保证结果的公平。在实践中,由于配套制度不健全,由于国际分工的不公平,它的“罪恶”被进一步放大。
  很多人即使承认这个现状,承认无处不在的暴力/非暴力反抗,也不愿意动用革命这个可怕的词汇。现代社会学有个概念叫“社会运动”,逐渐受到人们的青睐。不管集体行动的规模和性质,不管集体行动的最终结果是否改变社会性质,都可以归入社会运动的范畴。这样一来,研究者就把自己撇清了,站在运动之外,似乎可以客观、冷静地分析这样一种“社会现象”。
  
  哲学家们对这种自欺欺人表示不屑。近几十年欧洲的激进左翼哲学研究,包括这本《革命将至》,就在不断破除人类的幻想,用冷冰冰的事实道出我们无处可躲的终极困境。我们所面对的不是资本主义内部的病,资本主义本身就是病,我们都是病的一部分,无一例外。除了用暴力方式彻底颠覆资本主义的秩序以外,不存在其他的办法。
  这种观念不是什么新事物。几十年前,法国哲学家、实验主义电影大师居易·德波(Guy Debord)写出《景观社会》一书,发展了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的思想,已经埋下革命的火种。这本书前几年有了中译本。德波在书中指出,随着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我们观察和互动作用的对象不再是商品本身,而变成了商品的景观。景观不是什么形象的集合,而是以形象为中介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
  也就是说,我们每天在消费着景观,欲求着景观,互动着景观,我们的社会关系都只是虚妄的景观,却不自觉。我们每天用占星、宗教和瑜伽来平复自己焦躁的内心;我们在微博上看到周围人的不幸,顺手转发,从而肯定自己的道德感;星巴克会告诉我们,每消费一杯咖啡,它就捐一块钱用于在亚马逊雨林里种树。于是我们去消费星巴克,安慰自己说,我也为全世界的环保事业作出了一份贡献。我们都在用这些方法推动社会改良,却看着这个世界越来越糟糕。于是我们想到,一定是需要更多的瑜伽,更多的微博,更多的人去星巴克,才可能让这个世界好一点吧。
  德波冷静地指出,我们错了。我们早早将自己陷入景观社会中,做了很多事,越来越努力地做无关紧要的事,去避免做那唯一真正重要的事。或者说,我们关涉的只是社会事实所折射出的景观,而非事实本身。我们对社会事实有着极大的恐惧。焦躁时,不去追究焦躁的社会经济原因,而是四处寻找宗教来安慰自己。越焦躁,就越需要更厉害的宗教。这本身已经是一种精神疾病。在看到周围人的不幸时,我们很容易搞清楚他们不幸的始末原由。可是我们不是最直接、最根本地去帮助解决问题,而是做毫不相干的转微博、写评论。我们以为是用“围观”来“行动”,实际则是用“围观”来避免“行动”。
  德波嘲笑大众不会行动,他在写作之外,也导演了六部电影,用更直接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思想,其中一部就叫《景观社会》。但他在生前一直拒绝电影的发行和传播。1994年,德波在法国Auvergne自杀,真正极端地实践了自己的理论。在他死后,那些影片逐渐在网络流传。
  
  《革命将至》明显受到德波的影响。这本小册子在2007年已经匿名面世,署名是“隐形委员会”。它虽然动用了不少煽动性修辞,但背后还是严密的哲学、政治学逻辑,是一本比较纯粹的理论著作。全书分成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提出“七个圈”理论,是从理论上分析资本主义趋于崩坏的逻辑;下半部分名为“为新世界而战”,指导人们以具体行动来改变现有社会秩序。
  不妨先来看一看这七个“异化”的圈,分别是自我,社会关系,工作,经济,城市化,环境和文明的终结。每一个圈都是一个巨大的景观,我们迷失在一层层的圈套中,受其摆布和扭曲却不自觉。当我们真正勇敢地打破景观,来反思其中任何一个概念时,现有的世界观开始崩塌。
  我是谁?这是一个经典哲学问题,许多哲学家讨论过。但是让我们从景观的角度看一下吧。《革命将至》作者认为,个人的自我维持在一种永远半损毁、半衰竭的状态。我在不断扭曲,不断异化。这是一个消耗的自我,抑郁的自我,自我批评的自我,虚拟的自我,我在不断地根据整个景观来适应自我,即使这个景观建立在科技创新、秩序混乱、普遍化生产模式的资本主义基础上。周围人的目光仿佛是电影摄像机,我在努力调整和压抑自我,争取扮演好分配给我的角色。
  但是最为吊诡的一点是,这个自我具有强大的生产力。我总以最旺盛的精力和欲望扑向我毫无所知、从未计划的未来,这个自我正在逐渐退化到刚出生的幼儿期。自我异化越是严重,社会的堕落越是迅速,我从景观社会中获得的快感就越强烈,不断为自己优秀的演技而骄傲,以更强大的动力维持自己的表演生活。这个最简单的圈,其实是极难跳出来的。
  其他几个圈的逻辑也非常相似。我们为了避免真正直接的关系,而去建立和维持不自然的社会关系;为了避免真正应当的工作努力去做无关的工作;经济越糟糕,越是要更糟糕地推动经济;城市化的弊端已经显而易见,我们一直在试图用更大规模、更高程度的城市化来解决它们;环境的问题,就把它固定在星巴克的宣传单上,让我们得到最大的安慰。而文明的终结,那是科耶夫就提出过的命题,让我们偷偷地帮着帝国来终结文明吧。
  随着一个圈一个圈的破坏,整个景观终于崩塌,每个人不得不赤裸裸地面对严酷现实。这是生命本来的形态。怎么办?这是全书第二部分要讨论的内容。上路吧!寻找同志,组织起来,最后一章,革命。当然,全书到革命结束,没有大家所关心的“革命第二天的事情”。
  
  可以想象,很多保守主义者会从这一点来攻击《革命将至》。这本书以革命为终点,却不讨论革命之后的事,从我们的经验来看,多少罪恶借革命之名而行。革命后的第二天,有时会异常恐怖,当然也可能是人民开始过上幸福的生活,但没人能作出保证。因此,保守主义者出于对革命第二天可能恐怖的恐惧,努力避免革命,却要所有生命在当下直接面对恐怖。这是与前面各圈同样逻辑的第八个圈。
  《革命将至》及相关的激进哲学所形成的第八个圈,正是我们所面对的最大的景观,极为关键,却没有办法写进书里。也正是由于这第八个圈的存在,使得我们没有勇气跳出前面七个圈。但正如本文开头所提到的,革命早在马克思及《共产党宣言》之前就有了,之后也还有,无可避免。直到现在我们还是不知道《革命将至》的真正作者,仿佛是个幽灵。但这本书已经在网络上传播开来,永远销毁不掉,革命的幽灵与反革命的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制度必定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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