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1日 星期四

北影大院:荒唐而残酷的文革日子里

 北影大院:荒唐而残酷的文革日子里


--作者: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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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除前太平胡同北影大院宿舍


北京有着全国最多的军队总部、政务机关、科研院所、高等学校,这些大院从历史、地理和人口结构上重塑了北京的城市格局与气质,这里是北京大院人的心灵故乡。


有些时光,有些地方,终将与主义、理想无关,只因我们曾经走过,它便成了故乡。


位于北京市西城区新街口南大街东侧新太平胡同11号(史称太平胡同3号)大院的北影宿舍,曾居住过100多户北影厂及电影界其它单位的职工,还有过一个培育了大量电影界子弟的北影幼儿园。


记得1958年我随父母从长影迁居北京时第一次见到院子大门,门口的石头台阶与我的视线平行,颇显伟岸;其实它的高度不足一米,只不过当时4岁的我个子太小而已。我住进大院后的最初几年可谓幸福成长,其间有太多的温馨画面与我终生相伴。然而,1966年降临的文革风暴改变了一切。


风暴袭来


第一次冲击在19668月的一个夏夜,北影厂革委会派来程汉琨(电影《红色背篓》男主演)等人召集全院居民开大会。会前高唱革命歌曲,气氛诡异,与文革前历次居民大会不同,我产生了强烈的不祥之感。虽然当时已有各种政治传言,但刚满12岁的我却从未亲历过这种场面。


程汉琨会上宣布,太平胡同住着很多黑帮分子,以后要监视他们的言行并组织批判,亲属要和他们划清界限;黑帮名单计有:谢添(导演)及夫人杨雪明(演员)、陈怀恺(导演)及夫人刘彦弛(编辑)、桑夫(导演)及夫人赵莹(导演)、赵子岳(演员)及夫人张健(老干部)、池宁(美术师)及夫人徐清扬(干部)、魏荣(导演)及夫人孔召召(干部)、鲁军(编剧)、任颖(王大化烈士遗孀,编辑)、韩郯(演员)、陈晨(摄影师)、李莉(家母,幼儿园长)等人。


我当即像被打了闷棍,只觉得头晕眼花、天昏地暗。其实,当场宣布的黑帮分子一个也没到会,这个大会好像纯粹为了动员家属。但是,从前一直受到高度尊敬的大人们忽然变成了阶级敌人,我们这些受尽夸奖的好孩子忽然变成了受到歧视的狗崽子,这个打击实在太大了!我一时难以承受,虽然别的黑帮子女好像没有我这么害怕和痛苦。


紧接着,全场高呼革命口号: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散会后,有人路过我家窗口时高声议论说我父亲也不是好人(因他供职影协而不属于北影管辖故未直接波及)。父母闻听无言,却忐忑以目;我则一夜难眠。


翌日清晨,黑帮分子们穿上破旧的衣服出来打扫卫生。他们神情阴郁,忍辱负重,形同犯人。从我懂事起就形成的印象中,他们一直处于备受尊敬的位置,忽然间变成了被人鄙视的贱民,其中还有自己的母亲,这给我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刺激和创伤。如果说后来我的性格、心态有时扭曲的话,这慢性病则一定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记得劳动中家母遭到申斥时意图反驳,邻居赵润波(马尔路导演之妻)猛使眼色让她忍耐,这同情的一瞥强烈慰籍和感动了我,使我刹那间明白了眼前的局面并非社会常态。


随后,抄家开始了!北影革委会派人把各家各户的书籍查抄出来,在大院中间堆成一座两米高的书山纵火焚烧,顿时烈焰蒸腾、红光灼人,整整烧了一昼夜。其后又陆续抄检出来的书籍则堆满了一间空房,最终成了大院少年们破窗而入的阅览室


我家的上千部藏书因我父亲对来人说由影协负责处理而幸免于难。所有黑帮家的门框上都被贴上了黑色对联。我们目睹了山西外调人员审讯赵子岳的情景,面对厉声呵斥,这位老革命艺术家不温不火,用他那忠厚、幽默的缓慢语调从容交待延安整风和晋绥根据地的陈年往事,让人大开眼界。


一天,四中红卫兵来抄陈怀恺家,因父母已关牛棚,遂令子女面壁而站,从小荣誉缠身的陈凯歌(陈怀恺之子)时年14岁,屈辱得泪流满面。后来,徐清扬不堪忍受悬梁自尽了,全院充满了恐怖气氛,她的子女则毕生遭受着心灵阴影的折磨。


一夜,王盟盟(任颖之子,新影厂长)率领十几个钢铁学院的老红卫兵来到大院,宣示不得迫害老干部。走后不久,北影革委会赶来几个人寻衅滋事,受到贾清娟(老干部,医生)之女的痛斥。他们不识时务地质问:你是什么人?身着旧军装的贾女响亮答道:人大附中红卫兵战士刘延梨!


当时老红卫兵很少,但却声势煊赫,只有干部子女有资格参加。北影来人面面相觑,不敢造次,灰溜溜跑掉。我们黑帮子女无不拍手称快!为了打击黑帮的气焰,北影革委会决定在大院召开一次批斗大会。获悉消息,父母为了使我免受刺激,送我到一亲戚家暂避。


在东城区干面胡同亲戚家避居时正值红八月高潮,我目睹了查抄戈宝权(翻译家)、凌子风(导演)等名人之家,目睹了许多地主、资本家、坏分子被挂牌游斗、殴打、剃阴阳头,目睹了王府井大街的破四旧、砸招牌、毁店铺、剁皮鞋、剪头发等暴行。很快,太平胡同革委会派人找到我亲戚家,令我回院闹革命


回来后,大串联开始了!大院的所有空房住满了全国各地来京的学生,大人们还要为外地学生准备每日饭菜,一律不收任何费用。


一天,新影干部陈光告诉我们,毛泽东要环城接见红卫兵。我和几个同伴马上徒步赶到了北太平庄,外地学生已经在马路两旁席地坐好,中间留出汽车通道。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朗读《毛主席语录》、高唱歌曲、高呼口号,我们则站在他们后边焦急等待。


车队终于来了!欢呼声震耳欲聋。毛泽东站在新出产的212吉普车上,车子缓缓驶过,与我们相隔十米左右。毛泽东身穿绿军装,佩戴红卫兵袖章,挥动绿军帽,身材魁梧,面色黑红。


我感觉他向我看了一眼,目光犀利,那种神情并不是照片中常见的和蔼,用几十年后李银桥(卫士长)的一个词汇来形容最为准确:冷傲。


我们拼命高喊:毛主席万岁!身边声音更为响亮的是马骏(马尔路之子,演员),我从来没听他这么大声喊过。林彪站在第二辆车上,频频挥动《毛主席语录》,笑容可掬。我还看到坐在后面车上的刘少奇表情凝重。回家后,我为此写了长篇日记。


此时,院子里的大、中学生们早已去外地串联,我们小学生不被允许参加,无奈改为下乡劳动。一天傍晚,我和池小宁(池宁之子,摄影师)、吴京京(科影厂长吴纯一之子,制片主任)、刘平梨(贾清娟之子、石油部干部)、韩小京(会计师韩叔耀之子,北影财务处长)、李京(陈光之子,教师)一行六人,肩背行李,结队出发了。


我们刚出德胜门就饿了,在一家餐馆排队买粉肠,觉得太好吃了。天黑后,我们到达大屯公社大屯大队的大屯生产队,即现在高楼林立的天通苑一带,那时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田野。父母们1964年曾在那四清,所以老乡对我们格外热情。


一位老大爷照顾我们食宿,每晚和我们住在一起,特别注意火炉,他总爱叨唠:可别中了煤毒!白天,我们和社员一起收割蔬菜并运进地窖储藏,当然少不了偷吃新鲜的胡萝卜和白菜心,味道清脆可口。好景不长,家长们终因放不下心而把我们都叫了回去。


十一以后形势变了!《红旗》杂志先后发表了111213期社论,主题是: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批资反路线),揪出坏人一小撮,保护干部一大片。中、低层干部们奔走相告,各种组织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贾清娟骑着自行车在北影厂区里围着囚禁张海默(剧作家)的楼房高喊:海默——干部解放了!你要坚持住!然而,海默已经被打死了。贾清娟和任颖每日来我家向我母亲传播新消息,她们都加入了北影的毛泽东主义公社,我父亲则参加了影协的求实战斗组


文艺界的派别与社会上不同


这里要澄清一个事实:北影厂乃至文艺界的派别及其观点与当时的社会正好相反。社会上的造反派是向十七年1949-1966年)和五十天1966年的五、六、七月)同时掌权的各级领导造反,社会上的保皇派是既保十七年、又保五十天。文艺界的造反派则是向五十天造反而保十七年,参加者多为干部、艺术家、知识分子等;文艺界的保皇派则是向十七年造反而保五十天,参加者多为工人--原因在于领导文艺界十七年的是周扬(文化部长),领导五十天的是肖望东(文化部代部长);领导北影厂十七年的是汪洋(厂长),领导五十天的是许里(党委书记)。北影厂的造反派叫毛泽东主义公社,保皇派叫毛泽东思想大学;后来公社改称红北影,大学改称新北影


整个文艺界的保皇派统称砸三旧派;造反派虽不明言,却在感情上与三旧(旧中宣部、旧文化部、旧北京市委)藕断丝连,其四大领袖则是彭、刘、叶、石:即北京电影学院的彭宁(彭绍辉之子,导演)、中央音乐学院的刘诗昆(叶剑英女婿,音乐家)、中央戏剧学院的叶向真(叶剑英之女,导演)和北京电影制片厂的石冼(石羽之子,演员)。


乱世中的北影大院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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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影厂大院子弟,她们的父辈都是中国著名的电影人


当年的批资反路线曾是多么地激动人心啊!一度被打成黑帮的大批中、低层干部暂时被解放了,加入了群众组织,开始参与文革;而他们的子女则暂时摆脱了狗崽子的身份,与其他青少年平等了。所以当时我们流着眼泪、由衷地唱起一首歌: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


很快,我和池小宁、桑强(桑夫之子,摄影师)等人组成了追穷寇战斗组,我妹妹白虹和池小青(池宁之女,画家)等人组成了小红军战斗组,谢绵绵(谢添之女)和桑鲜鲜(桑夫之女)组成了全无敌战斗组。我们三个战斗组联合行动,在大院和北影厂贴出了大字标语:程汉琨必须回太平胡同做深刻检查!还有许多大字报(不过我们始终没找到程汉琨本人);我们在北影厂,与赶来支持毛泽东思想大学的清华大学小学生战斗组的大学生们辩论;我们在街头散发传单、张贴标语、销售《红北影》报纸--内容都是宣传我们这一派观点的;我还一个人夜间提着浆糊桶,沿街张贴传单、标语和报纸。


某夜,我在北海北门贴传单时看到一群人贴大标语,落款是五一六兵团,不久他们就被作为反动组织取缔了。我们多次列席了在北影大食堂召开的毛泽东主义公社全体大会。会前照例由秦志钰(演员)指挥唱歌,她时年二十五岁,身穿红毛衣,清秀干练,英姿飒爽;后来我曾随母亲参加了她和石冼的婚礼。


一次批斗许里时,当史大同(史东山导演之女,编辑)揭露革委会曾把大多数干部内定为右派或中右时,全场群情激愤,尤其是带领大家喊口号的邢荣(美术)激情澎湃。这时,北京电影学院的十几个女生冲进会场,要求立即散会,但被人多势众的北影公社赶了出去。


会后,于洋、于萍等演员登台表演了文艺节目,最受欢迎的节目是诗朗诵《造反派的脾气》,整场演出由我们大院的小美女龙莉(龙大夫之女)报幕。


某日,公社的几十人被大学召集来的几百名北京革命造反者兵团包围在北影玻璃大楼内,几乎发生武斗,家母也深陷其中。第二天家属赶去时,与革造对立的北京红色造反者兵团的上千人已经解救出他们,结果有惊无险。


那些年,孩子们与家长属于同一派别,打派仗同喜同悲同战斗,我则整天为公社激动万分。一次,我钻进了北影遵义兵团(第三派)几十人的辩论会场,因为个子不高,遂站到椅子上与大人们辩论;忽然没站稳,我仰面朝天摔到地上;全场立即噤声,全都转头看我,继而把我哄将出去。


然而,当时的我们毕竟是童心未泯的孩子,所以更多的时间还是结伴游戏。刚一听说停课闹革命、无限期放假的消息,我们欢呼雀跃,高喊:李雪峰(时任北京市委书记)万岁!几年间,我们游泳、滑冰、田间捕蛙、果园偷桃、城墙嬉戏、买月票乘车兜风、骑自行车横行街巷……


印象最深的是陈凯歌、田壮壮等中学生接管了什刹海业余体校和游泳场,我们这些小学生负责监视游泳池的治安状况;一旦发现有恋爱中的青年男女迅即报告中学生,他们便把男青年拖到室内教训。看到那些男青年挨打,我们心里也不是滋味,但马上又用打流氓没错道理说服自己,那时许多青少年的变态心理就是这样形成的。


我们有时也怀念文革前,便设法找来老唱片偷听,《天鹅湖》等古典音乐把我们带入远离现实的美妙仙境,但同时我们又得常常告诫自己那种美妙的境界其实是罪恶的禁区,于是我们从小就有了某种轻度的精神分裂和人格分裂。


再后来,北影厂进驻了军代表(8341政委狄福才),派别斗争逐渐结束,开始清理阶级队伍、清查“516分子一打三反和筹拍样板戏电影。


北影宿舍的大孩子们陆续上山下乡,其中韩小顺(韩郯之子)在陕北延安坠崖身亡。我们这些小学生则进入了中学……



转自《西安秦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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